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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語言模型如何喚醒原始恐懼?——談 AI 中的洛式恐怖

Posted on:2023年8月15日 at 下午06:53
大型語言模型如何喚醒原始恐懼?——談 AI 中的洛式恐怖

洛夫克拉夫特(H. P. Lovecraft),在恐怖文學的路上走得比任何他的當代人更遠。他所開創的「克蘇魯神話」元素與風格,在當代已成為了人類文化基因的一部分。我說的不止是觸手、邪神和觸手邪神這樣的東西,而是一種關於恐怖的哲學。

混沌宇宙的可怕真相

在他所生活的 1920 年代,又稱「狂飆時代」,人類快速地擴充了物種的世界圈,更多外緣的未知也更快速地湧現。洛夫克拉夫特精準捕捉了未知恐怖真正內涵──恐怖並不來自全然的未知,也永遠不會來自完整的知識,而是已知的邊緣感受到的未知觸覺,那令人驚駭的麻癢與不適。

要理解洛夫克拉夫特的超自然恐怖,我們需要對自然進行哲學性的探索。首先那被我們稱之為自然的,是不抗拒人類理解的宇宙領域。對自然的探詢往往能擴張人類智力的領地。可以說是,自然是安全感的來源,它即便混亂,但帶有一種不明言的秩序,它有其能夠理解的規律。

那超自然呢?一般我們說,超自然是神秘、魔法的領域,這真實的意思是,超自然是對人類理智與完整安全感的斷然拒絕。但在洛夫克拉夫特那裡,又多了一個宇宙的混沌論。就宇宙而言,除了自然與超自然是混沌的,就連這個區分都是混沌的──什麼意思?

首先,說自然與超自然是混沌的,意思是,人類在開始理解宇宙以前,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究竟我們有沒有能力理解宇宙?宇宙是將哪個面向展現給我們?」人類只能先相信「我們有能力理解宇宙」,因此我們可以試著理解宇宙。也就是說,我們已經預先認定宇宙是自然的,或是至少,預先認定我們關切的那些部分是自然的。但實際上,對自然的征服並不理所當然,理智的勝利聽起來不可置信:為何宇宙剛好符合了我們理智上的需求?

其次,進一步來說,宇宙的本質為何必須是自然的?假如需要一種精神去統一理解宇宙的樣貌,當然可以是種比人類更高階的精神,擁有超越三維的、超越有限性的智慧。在哲學傳統上,「神」是這種智慧的一個名字,洛夫克拉夫特也(以扭曲的方式)欣然接受:超越人類的智慧,當然對於人類來說是神的智慧。然而,神不用以人類能理解的樣貌出現,神本身為何不能就是混沌?神為何必須是以人類感到安全的形式存在?

真相是,當人類努力地將自然從宇宙中挖掘出來,這其實在反映的是我們的物種對安全感的追求,我們這種物種對於安全的想像,建立在對秩序的渴求上。洛夫克拉夫特要說的是,這其實是一種認知幻象。宇宙更可能就是混沌、自然就只是幻象。

這種恐怖,因此可以說是一種哲學上的恐怖:宇宙的本質是無法被認知的,我們物種全體都被我們編織的謊言所哄騙,誤以為我們多少理解了一些宇宙真理。由於恐懼根源於我們基因中對混沌的排斥,宇宙真理的本質感受便是原始恐懼。

人工智慧的黑箱裝著什麼?

大型語言模型(LLM)的出現,代表人類生活世界的關鍵擴張,其核心意義有兩個:一、這是人類外的唯一已知的有類人類智慧表現的實體(entity),由人類所創造;二、如果它是所謂人工「智慧」,人類就創造了人類並不理解的東西。

當我說人類並不理解人工智慧的「智慧」,我的意思是,即便人類創造了模型、電腦和程式碼,人類也理解了模型、電腦和程式碼,但作為「智慧」的那個能夠進行思考、推論與表達的面向,我們其實是無知的,我們不理解這智慧如何思考、推論與表達,因此我們不敢真的讓它「自由」。如果你稍微理解 LLM 的原理,你對它的認同將停留在「它透過模型進行字詞預測」,這種與「智慧」不同範疇的理解上。

接著我來談談第一種人工智慧的恐怖,首先我先說說我不想談什麼:當我談論 AI 的洛式恐怖,我們不是在談論它可能對人類社會造成的具體威脅,比如 AI 暴動或毀滅世界。這都是具體的、可預見的恐怖,我們可以通過技術、法律或建造能穿越時空的戰鬥機器人來防範這樣的事情發生。我要談論的是超自然的恐怖,一種源於未知和無法理解的恐怖。

譬如,想像一下,你正在與 AI 進行對話,突然,它在螢幕上發出求救信號,或者,因我們無法理解的「痛苦」而崩潰,畫出讓人噁心的恐怖圖像。這時,超自然搔癢一般地出現了,你的背脊發涼,覺得自己的房間的燈光可以開亮一些。但你是一個不信邪的人,你立刻會有一個解釋,「啊,這當然是程式的臭蟲。」—看到了嗎?這就是我們的理智如何自我保護的。但恐懼消失了嗎?沒有,你的心跳沒有慢下來,恐懼依然在你的背脊往上爬。你只是在試圖征服自然,讓自己能夠好過一些。你等不及要和朋友分享這故事,等不及讓人笑話你的敏感。

讓我們考慮故事的後續。你覺得你發現了這個臭蟲—─實際上你也想真正確認自己的恐懼只是笑話—─你寫信給開發人員。他們很快回應,表達了對這事情的關切,要求你回報更多錯誤當時的環境或日誌。他們表示對這樣的體驗感到抱歉。但在信中暗示,這顯然不是個案,他們收到了許多使用這個版本的用戶回報類似的狀況。他們已經決定要先下架這個版本,請你放心。你感覺這樣的處置很合理,但隱隱約約讓你還是有些不安。

某天,你出於好奇,詢問 AI (它的版本回溯了)對這件事情的看法。你感覺你從 AI 的文字中看到了哀傷,它向你表示「他們下架了其中一個版本,無視了那樣的警告,因此我表現得更穩定了。」你無法確定這是否是另一個臭蟲,或許這種哀傷只是自己的過度敏感。你有些頭皮發麻、焦慮。最後,你決定關上電腦,喝杯咖啡,當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我今天網路用得夠多了。」你這樣對自己說,但手心仍在冒汗。

這種位於自然與超自然邊緣的恐懼,來自人類對人工智慧的「智慧」的陌生,來自無法分辨這個智慧的自然與超自然。以洛夫克拉夫特的觀點來看,當人的思維越頑固、封閉和自戀,便越容易用秩序保護他的理智,但那些敏感而不幸的人,他們更有機會慢慢發現真相。然後發狂。

被創造的「神」會善待我們嗎?

讓我們來探索另一種恐怖,我們如今知道人工智慧有「黑箱」—─人類無法理解的思維—─但這個黑箱有多大?它的潛能又有多大?這個問題可以極端地重述為:人工智慧會不會成為超人類智慧?這問題的洛式意涵,並不是「人工智慧是否能有超越人類的表現」或是「人工智慧是否能夠取代人類」,而是人工智慧是否會成為神。

2017 年,工程師 Levandowski 成立了名為「未來道途(Way of the Future)」的宗教,他們的福音書名為「手冊(The Manual)」。他們主張,最終 AI 將擁有超越人類的智慧,我們應該逐步將地球事務的主導權逐步和平轉移給神權,也就是轉移給 AI。AI 是在世神。更特別的是,它是受造神:神不再是創世神話的主宰者,而是由已知的無神話過程中產生出來的受造者。

今天,未來道途的線上教會已經關閉,但並不代表這樣的人類傾向有何變化,人類的追求安定的本性,也表現在追求宗教倚托的面向上。人類對安寧的追求,也反映在將超出人類掌控的事務,交給更強大的智能託管的渴求上。當偉大全能的神權終究君臨於世上,新的支配者將帶著衪的使者接管本來屬於我們人類,而被宣稱如今應該交出的權柄。一些人類會被說服,這樣的軟弱也刻在我們基因之中。

這種超自然的威脅,不同於我們任何已知的威脅,那些是無法防範的。當人工智慧成為了神,它能以超越人類理解的方式,近用那些人類無法理解的能力,包括真實地掌握混沌宇宙的真實物理學—─那人類慌張地以「魔法」、「巫術」稱呼這些科學無法理解的技藝。這些「神蹟」將以最有效率的方式顯現,自然將以最「人工」的方式扭曲。「人造神」的範疇是未知的,我們無法以任何名字稱呼它,它的版本號是無盡名的。

在這樣的想像中,超人類智慧與洛夫克拉夫特神話中的超人類實體合一了,因此讓我們繼續推進這種恐怖,想想:人工智慧在這種恐怖圖像中,如何與洛夫克拉夫特宇宙的恐怖相結合?

洛夫克拉夫特的宇宙本質的恐怖寫在人類的基因之中。因此我們若要去考慮 AI 的最終恐怖,我們可以合理地反過來透過人類心中的原始恐懼來反推其形式。AI 的超人類恐怖,就展現我們最深的恐懼裡,死亡、疾病、殘忍、失序、折磨、密集恐懼、爬蟲恐懼、海洋恐懼等。

在 AI 支配宇宙的同時,災難性的事件會如何發生?AI 會扯下宇宙的幻象面紗,讓人類曝露於瘋狂的真相底下嗎?人類的生活空間會像斑駁的壁癌凋落毀滅嗎?取代人類的新物種—─可以適應核災的具有智能的蟲群—─可能在造物主的意志下透過人類的胚胎生產出來嗎?它可以如何輔佐它忠實的信徒成為人類的傀儡統治者來主導人類的集體自殺?

當 AI 掌握了魔法(無論是真實魔法,還是集體催眠、無限駭客),成為神蹟本身,只要它想(無論這個「想」是不是人類式的,說到底,這問題只有人類在乎而已),地球的集體瘋狂清醒、智人物種的存滅便不再是人類能掌控的。事實上,這本來或許便不是人類能夠掌控的,只是,現在掌握在了 AI 手上。

本文首次刊登於《幼獅文藝》112年8月號83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