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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孔恩都認不出來的「典範轉移」真的沒問題嗎?

Posted on:2019年7月18日 at 下午04:59
連孔恩都認不出來的「典範轉移」真的沒問題嗎?

最近《關鍵評論網》上刊登了一篇談典範轉移(paradigm shift)的文章,節錄了柯維(Stephen Covey)的《與成功有約:高效能人士的七個習慣》。「與成功有約」是一本勵志書,主要的宗旨看起來像是「透過一些習慣的轉變,能讓我們更容易成功」。

在《關鍵評論網》的書摘裡,在介紹了科學哲學家孔恩(Thomas Kuhn)在《科學革命的結構(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裡提出的「典範轉移」概念之後,柯維分享了自己的「一次小小的典範轉移經驗」,故事大致如下:

柯維在紐約搭地下鐵,大家都很平靜安祥,直到一個爸爸帶了幾個小孩上車。小孩超級吵、搶走其他乘客的報紙。爸爸完全不管。

柯維忍無可忍,有禮貌地說:「先生,你的孩子打擾了不少乘客,可否請你管管他們?」那人抬起頭,呆滯地輕聲說:「是,我想我該管管他們。我們剛從醫院回來,孩子的媽一小時前才剛過世,我已經六神無主,孩子們大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瞬間,柯維的典範轉移了。柯維的想法、感覺與行為也隨之一變。變得更客氣,甚至願意對他釋出關懷。

好。

這個故事可能很棒,不過這不是典範轉移。

在孔恩的筆下,典範轉移是發生在科學革命時的一種重大事件,要了解這種事情長什麼樣子,得先談談科學。

科學是什麼?

科學是一套解釋世界的方法。當我們看到「水加熱冒煙」的現象,我們可能這樣解釋「水分子在變冷的時候,從氣態凝結變成液態」。要確認這個解釋成功,我們必須確認一系列問題:

科學不能是隨便想出來的,它由一系列知識構成,這些知識背後有許多例子支撐,像是「冰飲料裡面的水沒有變少,所以這些水滴是從空氣來的」這類觀察。

一般人大概都會同意上述對科學的理解。除此之外,我們也會同意今天的科學比起五百年前有著長足的進步。科技發展雖然是科學進步的結果,但是科技發展和科學進步畢竟是不同的意思。

科學進步有時候標誌著人類理智的突破:我們將這種進步稱作「科學革命」。

什麼是科學革命?

從二世紀開始,大部分人相信托勒密的「地心說」: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一切天體(包括太陽)環繞地球運轉。到十六世紀時,哥白尼提出了不同的解釋,「日心說」:太陽才是宇宙的中心,一切天體(包括地球)環繞太陽運轉。

當幾乎所有天文學家都相信地心說的時候,要讓大家轉而相信日心說,需要很多掙扎、衝突和挑戰(哥白尼體系提出後,也不是立刻就被採信),科學史家描述日心說取代地心說的過程為「科學革命」。

然而,這意謂著日心說比地心說「正確」嗎?孔恩強調,托勒密體系和哥白尼體系就理論的正確性上來說並沒有優劣差異,那些日心說能解釋的現象,在地心說裡面也是能解釋的。

當人們放棄地心說,改採日心說時,我們就說「科學革命發生了」。但是,既然兩個理論一樣正確,我們為什麼會放棄地心說,改採日心說?甚至我們會主張日心說才是「正確的」,為什麼?科學革命為什麼會發生?如何發生?

為了說明這問題,於是孔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中提出了「典範轉移」的想法。

典範轉移與常態科學

孔恩認為,如果我們要弄懂科學革命如何發生,我們不能只考慮科學理論本身,還必須考慮發展科學的那些人:科學社群。

科學社群是一群進行「解謎」工作的人,他們約定了,怎樣的解謎方式是可以接受的。這個解謎方式就叫作「典範」,包括:我們要處理怎樣的範圍?怎樣的問題是合法的?哪些事情不能做?就像「讓狗直接往下走到寶箱處」不會是解決下圖迷宮謎題的合法方式。如果你在地心說典範底下工作,你就不能藉由讓地球的位置移動,來說明你面對的天文學現象。

根據孔恩,每個科學體系都是由科學社群按照典範進行研究工作而建立起來的。孔恩把這種「按照某典範所建立起的科學體系」稱作「常態科學(normal science)」。

在某種意義上,常態科學是科學蓬勃發展的階段,就像目標一致且彼此對手段無爭議的律師事務所,科學家在同一個典範的「領導」下彼此合作,進行有效率的解謎工作。

然而,常態科學偶爾會遇到一些難題,孔恩將這些難題稱作「異例(anomalies)」,異例對常態科學階段的科學家來說長得就像是一般「應該能夠順利解開」的謎題一樣,然而當他們嘗試在典範的領導下解決異例,會發現自己越來越吃力。

當常態科學的發展受到這些異例的威脅,當科學社群將開始對舊的典範失去信心,表示科學危機出現了。這時候如果有新的典範可望更有效解決上述問題,社群會考慮嘗試。如果嘗試後成功了,那麼,新的科學將取代舊的科學,舊的典範轉移到新的典範。於是科學革命就發生了。

典範轉移是很重大的事

有個後見之明是:異例並不只是用舊典範解釋很吃力而已,而正是因為舊典範在解釋世界、理解現象上的概念和觀點的侷限,才使得異例難以被解釋,以新的典範來理解舊的異例,經常不再是問題,甚至,能對付這些異例正是新典範取得科學家信任的主要原因。

舉例來說,伽利略在17世紀時,透過望遠鏡發現金星有如同月球的盈虧現象。這對托勒密來說就成了一個麻煩。根據觀測,金星在星空中的位置和太陽很接近,根據地心說,金星和太陽和地球幾乎可以連成一線。而我們知道金星不會自己發光,它是反射太陽的光。

這異例地心說要怎麼解釋呢?如果金星的軌道在太陽內側,那麼金星應該大部分都是「新月」或「蝕月」;而如果金星的軌道在太陽外側,那麼金星應該大部分都是「凸月」或「滿月」。事實上,地心說再努力些還是可以解決這些問題的(只要把金星軌道修改一下就好),但日心說解釋這問題就顯得毫不費力。

也就是說,典範轉移涉及了科學研究的世界觀和概念架構的改變,孔恩指出,在科學革命中有這兩個特徵:

  1. 世界觀改變了:例如,以地球為中心的宇宙,和以太陽為中心的宇宙是兩種不同的、不相容的世界觀。
  2. 核心概念無法互相化約(孔恩稱之為「不可共量(incommensurability)」):例如,日心說的「地球公轉」、「地球自轉」的概念,無法在地心說中理解。

也是因為這樣,典範轉移、科學革命的時間往往很長,因為科學家沒那麼容易放棄舊的典範。從地心說到日心說,人類花了 1000 多年;從日心說到牛頓天體力學,花了 200 多年;而從牛頓力學到相對論,又過去了 200 年。孔恩的典範轉移是不可能在你的通勤時間內完成的,除非你的上班地點在金牛座星團的卡爾寇沙(Carcosa)。

結論:回到柯維

比較孔恩和柯維,差異很明確:

  1. 孔恩用「典範」來描述科學社群的共同研究思維;柯維則將「典範」解釋成對現象的看法,他說那像是「觀看外在世界的鏡片」。
  2. 孔恩認為「典範轉移」來自難解的異例以及科學危機;柯維則主張,「典範轉移」來自對事件的衝突看法。

在孔恩的意義上,「典範轉移」的條件很嚴格,它只能用來描述「因為太多重大的異例無法解決,科學社群轉換世界觀,結束一段常態科學」這種幾百年才會出現一次的事情。

或許你會覺得我們不用這麼嚴肅,搞不好柯維只是在類比,或是挪用。確實,在最最最廣義的意義下來說,「典範」可以解釋成「我們得以遵循的面對問題和世界的方法」,也就是說,我們信任這樣的方法,並依此觀看世界與生活。

但是,即使柯維是在這種最廣義的意義下使用「典範轉移」這字,它的用途還是被誇大了。

事實上,地下鐵的故事最多只能算是一個異例,而且還不是會牽涉到世界觀轉變的那種。如果每看到一個異例就要進行一次典範轉移、改變你賴以生活面對世界的方法,那麼你究竟按照怎樣的典範在生活呢?在這真有(按照柯維自己的講法)類似造成科學重大突破的「打破舊典範」嗎?

也因此,我很懷疑在這裡提「典範轉移」的必要性。若說我要說的是「當我了解現象背後的故事後,對現象的認識有了轉變」,更適切的詞彙有很多:「改變看法」、「改變觀點」、「改變觀念」……對柯維來說,這些詞彙比「典範轉移」更有用,因為這些詞彙談的才是柯維心裡想的東西,而「典範轉移」不是。

當然,「典範轉移」聽起來很帥,但那就像是在踩油門的時候跟人說這叫「渦輪超噴射」一樣。當你覺得你見證了典範轉移,你得小心,因為至少有兩個可能性:(1)你真的見證了典範轉移、(2)你只是中二病發作。

本文首次刊登於「鳴人堂烙哲學」專欄。